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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的散步 — 诗(文学)和画的分界 宗白华/文
[来源:互联网 | 作者:美术 | 日期:2018-11-24 13:59:06 ] 字体:[ ]

苏东坡论唐朝大诗人兼画家王维(摩诘)的《蓝田烟雨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日:‘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摩诘之诗也。或日:‘非也,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

  以上是东坡的话,所引的那首诗,不论它是不是好事者所补,把它放到王维和裴迪所唱和的辋川绝句里去是可以乱真的。这确是一首“诗中有画”的诗。“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可以画出来成为一幅清奇冷艳的画,但是“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二句,却是不能在画面上直接画出来的。假使刻舟求剑似的画出一个人穿了一件湿衣服,即使不难看,也不能把这种意味和感觉像这两句诗那样完全传达出来。好画家可以设法暗示这种意味和感觉,却不能直接画出来;这位补诗的人也正是从王维这幅画里体会到这种意味和感觉,所以用“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这两句诗来补足它。这幅画上可能并不曾画有人物,那会更好地暗示这感觉和意味。而另一位诗人可能体会不同而写出别的诗句来。画和诗毕竟是两回事。诗中可以有画,像头两句里所写的,但诗不全是画。而那不能直接画出来的后两句.晗正是“诗中之诗”,正是构成这首诗是诗而不是画的精要部分。

  然而那幅画里若不能暗示或启发人写出这诗句来,它可能是一张很好的写实照片,却又不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品——画,更不是大诗画家王维的画了。这“诗”和“画”的微妙的辩证关系不是值得我们深思探索的吗?

  宋朝文人晁以道有诗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这也是论诗画的离合异同。画外意,待诗来传,才能圆满,诗里具有画所写的形态,才能形象化、具体化,不至于太抽象。

    但是王安石《明妃曲》诗云:“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他是个喜欢做翻案文章的人,然而他的话是有道理的。美人的意态确是难画出的,东施以活人来效颦西施尚且失败,何况是画家调脂弄粉。那画不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古代诗人随手拈来的这两句诗,却使孔子以前的中国美人如同在我们眼面前。达.芬奇用了四年工夫画出蒙娜丽莎的美目巧笑,在该画初完成时,当也能给予我们同样新鲜生动的感受。现在我却觉得我们古人这两句诗仍是千古如新,而油画受了时间的侵蚀,后人的补修,已只能令人在想像里追寻旧影了。我曾经坐在原画前默默领略了一小时,口里念着我们古人的诗句,觉得诗启发了画中意态,画给予诗以具体形象,诗画交辉,意境丰满,各不相下,各有千秋。

  达.芬奇在蒙娜丽莎画像里突破了画和诗的界限,使画成了诗。谜样的微笑,勾引起后来无数诗人心魂震荡,感觉这双妙目巧笑,深远如海,味之不尽,天才真是无所不可。但是画和诗的分界仍是不能泯灭的,也是不应该泯灭的,各有各的特殊表现力和表现领域。探索这微妙的分界,正是近代美学开创时为自己提出了的任务。

  18世纪德国思想家莱辛开始提出这个问题,发表他的美学名著《拉奥孔》或称《论画和诗的分界》。但《拉奥孔》却是主要地分析着希腊晚期一座雕像群,拿它代替了对画的分析,雕像同画同是空间里的造型艺术,本可相通。而莱辛所说的诗也是指的戏剧和史诗,这是我们要记住的。因为我们淡到诗往往是偏重抒情诗。固然这也是相通的,同是属于在时间里表现其境界与行动的文学。

  拉奥孔是希腊古代传说里特罗亚城一个祭师,他对他的人民警告了希腊军用木马偷运兵士进城的诡计,因而触怒了袒护希腊人的阿波罗神。当他在海滨祭祀时,他和他的两个儿子被两条从海边游来的大蛇捆绕着他们三人的身躯,拉奥孔被蛇咬着,环视两子正在垂死挣扎,他的精神和肉体都陷入莫大的悲愤痛苦之中。拉丁诗人维琪尔曾在史诗中咏述此景,说拉奥孔痛极狂吼,声震数里,但是发掘出来的希腊晚期雕像群著名的《拉奥孔》(现存罗马梵蒂冈博物院),却表现着拉奥孔的嘴仅微微启开呻吟着,并不是狂吼,全部雕像给人的印象是在极大的悲剧的苦痛里保持着镇定、静穆。德国的古代艺术史学者温克尔曼对这雕像群写了一段影响深远的描述,影响着歌德及德国许多古典作家和美学家,掀起了纷纷的讨论。现在我先将他这段描写介绍出来,然后再谈莱辛由此所发挥的画和诗的分界。

  温克尔曼(1717—1768)在他的早期著作《关于在绘画和雕刻艺术里模仿希腊作品的一些意见》里曾有下列一段论希腊雕刻的名句:

  希腊杰作的一般主要的特征是一种高贵的单纯和一种静穆的伟大,既在姿态上,也在表情里。

  就像海的深处永远停留在静寂里,不管它的表面多么狂涛汹涌,在希腊人的造像里那表情展示一个伟大的沉静的灵魂,尽管是处在一切激情里面。

  在极端强烈的痛苦里,这种心灵描绘在拉奥孔的脸上,并且不单是在脸上。在一切肌肉和筋络所展现的痛苦,不用向脸上和其他部分去看,仅仅看到那因痛苦而向内里收缩着的下半身,我们几乎会在自己身上感觉着。然而这痛苦,我说,并不曾在脸上和姿态上用愤激表示出来。他没有像维琪尔在他拉奥孔(诗)里所歌咏的那样喊出可怕的悲吼,因嘴的孔穴不允许这样做(白华按:这里指雕像的脸上张开了大嘴,显示一个黑洞,很难看,破坏了美),这里只是一声畏怯的敛住气的叹息,像沙多勒所描写的。

  身体的痛苦和心灵的伟大是经由形体全部结构用同等的强度分布着,并且平衡着。拉奥孔忍受着,像索福克勒斯的菲诺克太特:他的困苦感动到我们的深心里,但是我们愿望也能够像这个伟大人格那样忍耐困苦。一个这样伟大心灵的表情远远超越了美丽自然的构造物。艺术家必须先在自己内心里感觉到他要印入他的大理石里的那精神的强度。希腊具有集合艺术家与圣哲于一身的人物,并且不止一个梅特罗多。智慧伸手给艺术而将超俗的心灵吹进艺术的形象。

  莱辛认为温克尔曼所指出的拉奥孔脸上并没有表示人所期待的那强烈苦痛的疯狂表隋,是正确的。但是温克尔曼把理由放在希腊人的智慧克制着内心感情的过分表现上,这是他所不能同意的。

  肉体遭受剧烈痛苦时大声喊叫以减轻痛苦,是合乎人情的,也是很自然的现象。希腊人的史诗里毫不讳言神们的这种人情味。维纳斯(美丽的爱神)玉体被刺痛时,不禁狂叫,没有时间照顾到脸相的难看了。荷马史诗里战士受伤倒地时常常大声叫痛。照他们的事业和行动来看,他们是超凡的英雄;照他们的感觉情绪来看,他们仍是真实的人。所以拉奥孔在希腊雕像上那样微呻不是由于希腊人的品德如此,而应当到各种艺术的材料的不同,表现可能性的不同和它们的限制里去找它的理由。莱辛在他的《拉奥孔》里说:

  有一些激情和某种程度的激情,它们经由极丑的变形表现出来,以至于将整个身体陷入那样勉强的姿态里,使它的在静息状态里具有的一切美丽线条都丧失掉了。因此古代艺术家完全避免这个,或是把它的程度降低下来,使它能够保持某种程度的美。

  把这思想运用到拉奥孔上,我所追寻的原因就显露出来了。那位巨匠是在所假定的肉体的巨大痛苦情况下企图实现最高的美。在那丑化着一切的强烈情感里,这痛苦是不能和美相结合的。巨匠必须把痛苦降低些;他必须把狂吼软化为叹息;并不是因为狂吼暗示着一个不高贵的灵魂,而是因为它把脸相在一难堪的样式里丑化了。人们只要设想拉奥孔的嘴大大张开着而评判一下。人们让他狂吼着再看看……

  莱辛的意思是:并不是道德上的考虑使拉奥孔雕像不像在史诗里那样痛极大吼,而是雕刻的物质的表现条件在直接观照里显得不美(在史诗里无此情况),因而雕刻家(画家也一样)须将表现的内容改动一下,以配合造型艺术由于物质表现方式所规定的条件。这是各种艺术的特殊的内在规律,艺术家若不注意它,遵守它,就不能实现美,而美是艺术的特殊目的。若放弃了美,艺术可以供给知识,宣扬道德,服务于实际为某一目的,但不是艺术了。艺术须能表现人生的有价值的内容,这是无疑的。但艺术作为艺术而不是文化的其他部门,它就必须同时表现美,把生活内容提高、集中、精粹化,这是它的任务。根据这个任务各种艺术因物质条件不同就具有了各种不同的内在规律。拉奥孔在史诗里可以痛极大吼,声闻数里,而在雕像里却变成小口微呻了。

  莱辛这个创造性的分析启发了以后艺术研究的深入,奠定了艺术科学的方向,虽然他自己的研究仍是有局限性的。造型艺术和文学的界限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窄狭、严格,艺术天才往往突破规律而有所成就,开辟新领域、新境界。罗丹就曾创造了疯狂大吼、躯体扭曲、失了一切美的线纹的人物,而仍不失为艺术杰作,创造了一种新的美。但莱辛提出问题是好的,是需要进一步作科学的探讨的,这是构成美学的一个重要部分。

  莱辛对诗(文学)和画(造型艺术)的深入分析,指出它们的各自的局限性,各自的特殊表现规律,开创了对于艺术形式的研究。

  诗中有画,而不全是画;画中有诗,而不全是诗。诗画各有表现的可能性范围,一般地说来,这是正确的。

    但中国古代抒情诗里有不少是纯粹的写景,描绘一个客观境界,不写出主体的行动,甚至于不直接说出主观的情感,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所说的“无我之境”,但却充满了诗的气氛和情调。我随便拈一个例证并稍加分析。

  唐朝诗人王昌龄一首题为《初日》的诗云:

  初日净金闺,

  先照床前暖。

  斜光入罗幕,

  稍稍亲丝管。

  云发不能梳,

  杨花更吹满。

  这诗里的境界很像一幅近代印象派大师的画,画里现出一座晨光射入的香闺,日光在这幅画里是活跃的主角,它从窗门跳进来,跑到闺女的床前,散发着一股温暖,接着穿进了罗帐,轻轻抚摩一下榻上的乐器——闺女所吹弄的琴瑟箫笙——枕上的如云的美发还散开着,杨花随着晨风春日偷进了闺房,亲昵地躲在那枕边的美发上。诗里并没有直接描绘这金闺少女(除非云发二字暗示着),然而一切的美是归于这看不见的少女的。这是多么艳丽的一幅油画呀!

  王昌龄这首诗,使我想起德国近代大画家门采尔的一幅油画(门采尔的素描1956年曾在北京展览过),那画上也是灿烂的晨光从窗门撞进了一间卧室,乳白的光辉弥漫在长垂的纱幕上,随着落上地板,又返跳进入穿衣镜,又从镜里跳出来,抚摸着椅背,我们感到晨风清凉,朝日温煦。室里的主人是在画面上看不见的,她可能是在屋角的床上坐着。(这晨风沁人,怎能还睡?)

  太阳的光

  洗着她早起的灵魂,

  天边的月

  犹似她昨夜的残梦。

        ——《流云小诗》

  门采尔这幅画全是诗,也全是画;王昌龄那首诗全是画,也全是诗。诗和画里都是演着光的独幕剧,歌唱着光的抒情曲。这诗和画的统一不是和莱辛所辛苦分析的诗画分界相抵触吗?

  我觉得不是抵触而是补充了它,扩张了它们相互的蕴涵。画里本可以有诗(苏东坡语),但是若把画里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色彩,每一条光,每一个形都饱吸着浓情蜜意,它就成为画家的抒情作品,像伦勃朗的油画,中国元人的山水。

  诗也可以完全写景,写“无我之境”;而每旬每字却反映出自己对物的抚摩,和物的对话,表现出对物的热爱,像王昌龄的《初日》那样,那纯粹的景就成了纯粹的情,就是诗。

     但画和诗仍是有区别的。诗里所咏的光的先后活跃,不能在画面上同时表现出来,画家只能捉住意义最丰满的一刹那,暗示那活动的前因后果,在画面的空间里引进时间感觉。而诗像《初日》里虽然境界华美。却赶不上门采尔油画上那样光彩耀目,直射眼帘。然而由于诗叙写了光的活跃的先后曲折的历程,更能丰富着和加深着情绪的感受。

  诗和画各有它的具体的物质条件,局限着它的表现力和表现范围,不能相代,也不必相代。但各自又可以把对方尽量吸进自己的艺术形式里来。诗和画的圆满结合(诗不压倒画,画也不压倒诗,而是相互交流交浸),就是情和景的圆满结合,也就是所谓“艺术意境”。